清溪峡古道位于四川甘洛,长约5公里。这条古时从成都进入云南的官道,保持着未经开发的原貌。这意味着,如果没有当地向导指点,即使我们抵达也无从察觉古道入口,它看起来只是一片普通河滩。
远望只觉两山对峙,到山脚近乎交叠,只留一溪之宽;从山脚向上,两山之间才逐渐开阔,融入后面的苍茫山脊和清朗天际。午后寂静,除了我们,没有游客,倒很适合访古寻幽。
入口我们先看到的是一棵树,不算低矮,树龄估计超过百年。紧临此树,是一片冷绿色的小水洼,很浅,里面有着泥棕色的藻类,还有浓稠、密集,像是甩溅上去的墨滴……是颤动的蝌蚪。有乡村生活经验的同行者告诉我:“别看数目众多,但它们不会超出三只青蛙所生。”蛙卵从囊泡变成蝌蚪,只需数天;从蝌蚪变成青蛙则需数周乃至数月……并非都能成活,有些将会夭折。
路边植物有些贴地生长,零零落落开出纽扣大小的花。除了蒲苇,铺在地面的植株很少呈现秩序感,它们任意簇生,仿佛植物在大地上的刺绣。有扁轴木、菜蓟、白及,羊齿植物很多,羽扇状的草叶对称又参差。羊齿植物,指的是长得像羊齿的植物,还是被羊齿吃掉的植物,抑或两者兼有?羊齿植物专指蕨类,其叶形似被羊啃食的嚼印,也确能充当羊的食物,只是容易诱发中毒。生死之间,总是这样相互缠结与支撑,又相互渗透与拆解。
说到羊,到处可见,像是随着我们的清点前来报到的,数量越来越多。有本土的,也有引进的,不止一个品种。有的盘卷带着沟槽的羊角,有的生着狗那样的尾巴,有的刚剪过毛,长短并不齐整,皮毛上能看到推剪经过的纹路,像层层荡漾的细密波痕。它们在山坡的灌丛间错动牙齿咀嚼,偶尔移动位置。羊看似笨拙,却能在绝壁上跳跃飞奔。从古至今,羊群老实而专注地啃噬草茎,对于世世代代堆叠的时间,一无所知。地面时常沾着些羊毛,甚至形成片状的毡毯——有些是季节性的脱毛,还有些是羊只挤蹭或打架留下的。
羊不出声,牛哞哞的,叫得像个不年轻的人在哭。等离近了,周围的牛站定,凝望我们,眼神是包含平静的好奇与并不太多的警惕……牛,有的是乳白色,有的是奶茶色,有的是可可色,有的是落叶色,还有些头部和身体的颜色不一。阳光照着它们额间的发旋,照着它们脖子间颤晃的皮褶……它们停了一会儿,就不再凝视,迈动膝关节明显的腿,把身体运到更为安宁的地方。这时,我再次听到牛的声音,鼻音很重——就像我们说话用嗓音一样,牛几乎是用鼻音来“说话”的。
这片河滩用作牧场,如果是独自行走,仿佛走回千年以前……山河依旧,牛羊散漫。仔细想,又不是千年以前;因为如果是,我所听到的就应该是马蹄声声。清溪峡出名的并非牛羊,而是千百年来走过青石板的马匹,以及它们留下的蹄印。
曾是南方丝绸之路,我们踩踏的青石已在历史中铺设千年。古代道路沿河修筑,至少不会脱离水源的保障。我们边走,边倾听旁边的溪流喧响。湍流和涡旋,不断溅出水沫。这片空气中,有水沫的气息,有草汁的气息,有花香的气息,有根须被牛羊的嘴翻掘而带出土里湿而苦腥的气息。水流灌溉和养护,才能滋养众生万物。我驻足闭起眼睛,喧响有助玄想,这种声音让一切更静,更空……无论身体还是情感的边界,都在虚无里融化。这水声,这气息,这牲畜的鼻音,也曾伴随古人的身影。
路边垒砌的半墙,石头想必取自河滩,棱角未被浪流打圆,上面落着棕褐色的苔藓和绿白色的鸟粪。青石板是尺寸不一的矩形,因为山道起伏蜿蜒,工匠只能在小范围内尽力维持它的平整。这条步道,运送食盐和茶叶、布匹和铁器,输送货品就像血脉输送营养。
曾经,官员和商旅走这条路,浪人和劫匪也走这条路。渴望财富的走这条路,乞求糊口的也走这条路;荣华富贵的走这条路,颠沛流离的也走这条路;遗忘家乡的走这条路,思念亲人的也走这条路;宛若新生的走这条路,猝然长逝的也“走”这条路……青石板上,是风调雨顺的路,也是电闪雷鸣的路;是春风得意的路,也是黯然神伤的路。我想象照彻古道的响晴之日,阳光万仞;想象霜寒,让晨昏都变得更加孤旷;想象暴雨过后,湿润的石板要比干燥时颜色更深,像又被时间盐卤了一遍。很多时候,不止马匹,人们也像他们牵拽的马匹那样负重,一次次承载着脊骨上的压力,一次次迈动因疲累而沉重的脚步。人背马驮,这条腿脚下的路,其实也是一条肩背上的路。
多少匹马踢踢踏踏、磕磕擦擦,才能在坚如石板的岁月里留下这些蹄印。马蹄印不及成人的足长,但更为宽绰,就在碗口大的凹痕里,途经过多少亿万马群,盛纳过多少千秋故事,如今都已杳无踪迹。人走过的脚印,很少能留下让石头凹陷的坑痕;更多时候什么也没有,就像从未存在过。马蹄印里偶有一汪雨后的积水,映着天上的弦月,如一尾漾动的鱼;如果圆月覆盖,就如结痂或玺印……白驹过隙,月亮就是岁月之马的蹄印。一年或百年,千年或万年,万年或亿年——我们人生所谓的大起大落,所谓的财富声名,在历史的褶痕与折痕之中,算不得一粒灰。我看到一些小如黑豆的昆虫,在土壤与草根之间仓促跋涉,我们又何尝不是细小蚁虫?在千年之前或千年之后的道路上,在花朵与牲畜之间,在山河与心事之间,在已成往昔的线索与不可获知的命运之间,跋涉,并向死而生。是的,假设以更大的时空坐标来度量:死,就是从生里最后结出的果实;而生,正是从死里最早萌生的籽芽。所以走在几近废弃的这条古道,我们所感受的,依然是源远流长、生生不息。
我仿佛知晓什么,又仿佛一无所知。就让我倾听耳畔幻觉中的马蹄,想象漫长中流逝的日夜与分秒;就让我把清溪峡当作落入池塘的水滴,想象辽阔中荡漾开的层层涟漪。
这里是凉山,看似清冷的地方,却到处是热情的歌舞和浓郁的色彩;这里是甘洛,听起来像甘泉、甘霖那样甘之若饴的水,又像甘甜、甘美那样甘愿前往的方向。这里大渡河峡谷里的风,吹过高峻的峰岭与深切的河流;这里海棠古镇的松叶掉落又铺叠,像凤凰浴火涅槃后的羽毛。这里有节日燃起的火把,有沿着空心细竹上升的杆杆酒,有“村ba”参赛者指端旋转的灵巧篮球……在这里,古老和新鲜,旷古悠长地比邻而居。
来源:《光明日报》(2024年06月03日 01版)
作者:周晓枫(北京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