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无疑是长江流域生长出来的一朵戏曲奇葩。其影响超出长江中下游,也超出明清两朝,甚至超出戏曲戏剧界。
安徽文艺出版社曾承担国家“十一五”和“十二五”的重大项目,《昆曲艺术大典》的出版任务。该大典“卷帙浩瀚,积蕴丰赡,前无古人,后启来者”。全套149册,涵盖了自明代中叶到本世纪初昆曲的主要典籍和研究资料。摆放出来,可整整摆满两大书柜,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贡献,可谓厥功甚伟。该书总责任编辑为裴善明,是我大学同窗。他温文尔雅,面色红润,头发疏朗,看去是个典型的传统君子人设形象。已近七旬了,还微微发胖,但走起路来,依然自带一种韵律。历时8年的《昆曲艺术大典》编辑生涯,让他深谙昆曲之美。他夫人戏称其为“昆虫”,其实他已是“昆大虫”级别了。
传统佳节端午节前,适逢江苏苏州昆剧院来肥演出。他专门弄了票,约我去欣赏。他在现场,指导、辅导我看了全本青春版的《牡丹亭》。
我对戏曲没有研究,过去只读过一本茅盾封面题字的1981年出版的《中国戏曲通史》。三卷本,总价才4.85元。其中“中册”讲昆山腔和弋阳腔,但把大部分篇幅都给了“昆山腔”。但读过就过,并未读懂,不甚了了。
在剧院里看戏,对我来说还是比较“奢侈”的。我对戏曲的了解,主要源自于剧本文学和戏曲电影。说剧本文学或文学剧本,主要是读过一些戏本,特别是元杂剧本子。那文字功夫了得,有的甚至比唐诗宋词还耐读。八十年代出版的元杂剧本子,我能买到的差不多都买过,其中包括《牡丹亭》。把传统戏曲搬上银幕,这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过很多。比方说,《梁山伯与祝英台》、《十五贯》、《红楼梦》、《朝阳沟》,当然还有黄梅戏《天仙配》、《女驸马》,等等。甚至一些戏曲戏种的名称,我也是通过电影才知道的。
《牡丹亭》是明朝汤显祖的作品。汤显祖著有《临川四梦》,这《牡丹亭》是其中一梦。汤显祖现在具有世界声誉。他与写《堂吉诃德》的赛万提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莎士比亚同时于(1616)辞世。2016年时候,有关方面曾为他们搞过400年纪念活动。那时我恰巧在西班牙,看到过活动广告。他对我们安徽人贡献很大,他写的“欲识金银气,且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诗,已成了传播最广的徽州和黄山的宣传词。
《牡丹亭》叫昆剧,不叫昆曲。据善明讲,昆山腔、昆曲、昆剧是昆曲在不同的发展时期产生的概念。昆山腔是元末明初产生于昆山一带的声腔艺术,明代中叶经身居太仓的魏良辅在昆山腔的基础上,融合了南北曲的特点,创制了流传至今的昆曲,又称水磨调。昆曲有剧曲和清曲之分,剧曲演出于舞台,清曲清唱于案头。用昆曲演出传奇剧本,则称昆剧,也可称为昆曲。所以昆曲与昆相剧比,昆曲是个更大的概念。青春版《牡丹亭》是在舞台上演传奇,当然称昆剧。但说其是昆曲,也没错误。
《牡丹亭》的故事很惊艳,是汤显祖那个时代的“传奇”。因时代转换,其情节现代人喜欢的恐怕不多了。但传统戏曲流传到今天,多数已不在意情节,或情节是否已被观众熟稔。
昆剧的主要魅力之一在曲词典雅与曲调优美。其曲词的文学味儿简直可以说是浓得化不开。“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剧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这都是诗词殿堂里的极品,和我们今天的一些戏本和流行歌曲词儿,简直有天壤之别。
这些极富文学味儿的曲词,用明代官话“中州韵”唱出,别有一番韵味。这主要是因为昆剧兴盛在明朝,受皇帝老儿朱元璋家乡话的影响。我们的江淮方言中至今还遗留有中州韵的痕迹。剧中角色中,只有小丑、副丑、副净在念白时用地方言,如苏州白、扬州白等。话虽如此,但特浓、特雅文学味儿十足的曲词,我不借助提词器,要听明白还是困难的。是谓真正地看着戏文在看戏了。
昆剧被推崇,其曲调优美,“好听”,是重要原因。“昆山腔音乐的艺术成就,在那一个历史时代中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乐器配置主要是笛、萧、笙、提琴、鼓等典型中国传统乐器,现在还加了西洋乐器大提琴。但“竹肉相发”,关键还是演员的唱功。过去用“勾魂”两字来形容昆曲唱腔的流丽悠远、雅致慰贴。现场听,一板三眼,高下宛转,疾徐协和,清音亮彻,便觉得看戏最好还是到剧场来,光听音响是欠缺很多的。
稍显遗憾的地方,因我从未听过昆曲,其旋律节奏唤不起记忆,情绪价值便折损不少。昆曲是曲牌连缀体。《牡丹亭》所有的唱段,都是由不同的曲牌串成,都有固定的格式和套路。这些格式和套路,都对应着相应的情感情绪表达。想当下流行音乐那么多,若有人把流行音乐串起来,仿照古人填词手法,给流行曲子填上新词,或能火上一把,亦未可知。
昆曲表演以写意为主,舞台简洁,不求纷繁,据说传统昆剧舞台上只有一张桌子、两张椅子而已。所谓青春版《牡丹亭》,主要是指其以爱情为主线,启用年青演员,突出青春亮丽颜色,在舞美上也加了些声光电响,铺陈些书法国画之类点缀,使之更加典雅美观。但和当下塞满舞台的各种舞美道具设备的各种综艺节目和戏剧相比,仍显简朴。
合肥大戏院条件不错,但要在座位上,不借助望远镜,想看清台上演员的“手眼身步”,特别是“眼”,对我来说实话挺困难。过去的戏院小,现场可看演员扮相之美。现在这乐趣则少了许多。
剧场里,绝大多数观众是年轻人。倒是出乎我的预料。原以为传统戏剧节奏慢,特别是戏剧语境早已时过境迁,那种体察人性人情微妙之处的绞尽心思,曲折回肠,观众不进入特定情境中,慢品细尝,很难得到戏的那种况味。而昆剧恐怕又是各种戏曲中节奏最慢的。我以为年轻人来看,戏剧是一道关,昆剧又是一道关。没曾想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啥关都不是、都没有。据说《牡丹亭》刚开票,就被抢光了。中场休息时,我还听到两位小伙子在讨论舞台上的走步和念白。在各种场合,我都听到过传统戏曲在衰微、已衰微的言论。甚至有人说,中国传统戏曲迟早会死。到合肥剧场一看,此论大谬不然。长江后浪推前浪,倒是我们这些年纪大的、高堂上的、专家们看问题有偏颇。
剧场里,有人和善明打招呼。这都是善明身后面的年轻“昆虫”,他们大多是“高知”,且以搞理工科的居多,而非所谓搞文化的“文化人”。有机会,还真想去参乎下“昆虫”们的活动。
(万以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