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巧不巧,7月11日农历六月初六,我们来到通天河。这天是佛教晒经节,这是佛教界为缅怀玄奘大师西天取经大德而专门设立的一个节日。
话说,唐僧师徒四人来到通天河。那时的通天河: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千层汹浪滚,万迭峻波颠。茫然浑似海,一望更无边。活水迎前,通天迭迭翻波浪,高崖倚后,山脉重重接地龙。通天河的妖怪(为菩萨莲花池里的金鱼所化),为抓唐僧,下雪冻结通天河造了座冰桥,引诱唐僧踏冰过河,然后趁机破冰将唐僧抓住。后来金鱼怪为菩萨收走,唐僧他们才靠白鼋驮着通过了通天河。再后来,当他们从西天取经回来,被菩萨发现他们应经历的九九八十一难未满,又使白鼋在水中作难,致使部分经书落水浸湿。他们无奈将经书捞起,并在通天河畔的一块石头上晒经,待经书晒干后,才在金刚等护持下,将完好的经书带回大唐。
为纪念他们艰辛的取经历程,更出于对经书和佛法的虔诚与尊重,各地寺庙都会在六月六这一天晒经,将寺中所藏经书,拿出来晒太阳,防止经书潮湿,避免经书发霉,并举办相应法事,礼佛纪念。
“西游记”的故事还在这里继续。据称通天河附近晒经石还在。因为高老庄的名气大,便把《西游记》上写的陈家庄,附会改成了高老庄。诗曰,我言维服,勿用为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原初的神话,民间的传说和故事,都是历史的一部分。天下事,同理相通的地方实在太多。在许多情况下,我们并不需要分清历史和神话。
我们没有去找高老庄和晒经石,而是径直来到“三江源自然保护区”纪念碑前。这纪念碑耸立在“唐蕃古道”的的卡点----通天河直门达渡口旁的一座山岭上。该碑于2000年 8月19日揭碑,碑高6.621米,象征长江源头格拉丹冬雪峰的高度,其座高4.2米,象征三江源的平均海拔高度。碑体最引人注目的是其顶端造型,粗看我以为是动物角冠写意,细看才知是两只手的造型,估计是想说明是人类在托举或在保护三江源。
“通天河相传为天河下游”。在古人心中,通天河是通往天界的河流。从这里往下游不远,通天河接纳玉树过来的巴塘河后,就改名称为金沙江。再往下,金沙江在宜宾接纳岷江后,才正式更改名称为长江了。而往上游,约800多公里的通天河,基本上是在高山峡谷间流淌的。再往上,便进入长江源头水系了。长江源头水系是个宽阔的地理单元,包括昆仑山至唐古拉山间的10万多平方公里的广阔地域。在那个巨大的空间里,到处是宽深比大、分支多、弯曲度小,散乱无章,变化迅速的河道。其中有三支较大,西支沱沱河水系,北支楚玛尔河水系,南支当曲水系。1976年后,权威部门认定发源于唐古拉山主峰的格拉丹冬的沱沱河是长江正源。我倒觉得,那许多确认的、或未经确认、或难以确认的细流,它们都应视为长江源头,且为正源。它们最终都汇入了通天河。
站在纪念碑旁,凝视通天河,胸中会涌起一股无法名状的感觉。它远超《西游记》小说中的描写。它浑浊,似乎裹挟了沿途所有的泥沙,我不清楚上游哪来、哪有、那么多、那么大的泥沙;它汹涌,虽然没有呼啸声,但它从山谷中穿空而行的气势,却似千军万马,能碾除一切,吞噬一切;它深邃,在绝壁深壑中,巨流不仅仅来自上游,仿佛也来自地心,那里有天地共振的脉动......它一半在天上,一半在人间,一半是神话,一半是现实,流淌的都是不尽的中华血啊。
二、
站在纪念碑旁边,放眼望去,除了高山峡谷,最显明的人工建筑就是三座钢筋混凝土大桥了。最靠近纪念碑的是一座相对较老的桥。往下游走,则是两座高挑起来、漂亮的较新大桥。从上到下三座桥,一座比一座高大,一座比一座长。这可能与建造时间有关,形象显示出时代变迁与建桥技术能力的不断提升。纪念碑下的这座老桥,可能是通天河上的第一座现代桥,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建的。我看桥身还完好,但桥的两端已有工棚和拦绳,封闭不让通行了。
有了这些桥,我们过通天河,来去自如,只是分分钟的事,甚至根本感觉不到桥下方的那浊流翻滚的江水。这使我很难想像古人、前人是如何从此渡江的。但并不难想像,这通天河曾经吞噬过无数的往来行人、高僧大德。
走遍天下路,难过通天渡。过去往返“唐蕃古道”上的,那些从西宁到玉树、青海往西藏的汉藏使者、传经布道的苦行僧、信徒们,这里是必经的渡口。以数千年计,这里传统渡河的主要工具,都是牛皮或羊皮筏子,直到建国初期,方以钢丝缆绳牵引的摆渡木船替代。在共产党领导下,后来的发展速度是越来越快,那三座钢筋混凝土大桥就是形象说明。
抛开神话故事,说真的历史。大唐文成公文奉命和亲,曾来到通天渡口。因有随行侍从和大批藏地需要的物资,根本无法安渡。据说他们选择的第一方案,也是金鱼怪为唐僧师徒选择的第一种方案,等建冰桥。即希望冬季大雪降临,通天河封冻后,才过江。所以他们在通天河畔迟滞时间颇长。
玉树巴塘乡巴塘河畔贝纳沟,今天还存有文成公主庙。这幢唐朝的古建筑,是当地藏民为纪念和感恩文成公主的遗泽遗惠而建的。文成公主在等待河水结冰的日子里,并没有闲着。她为当地藏人带来了谷物种子,更传授他们耕作、纺织、磨面、酿酒等技术。特别还命随侍的大唐工匠,依山凭石,仿照石窟形式,浮雕了大日如来大佛和八个随侍菩萨像。为保护,也为纪念,后来藏民围绕大佛和菩萨,构建了寺庙。所以,虽然里边供奉的是大日如来大佛和八个随侍菩萨,并不是文成公主本人。但它作为文成公主沟通汉藏关系、传播汉地文化的历史功绩见证,仍被藏汉两族人民尊称为“文成公主庙”。文成公主等在通天河边,并没有等到通天河结冰成桥。后来,文成公主梦见佛祖显灵,按启示她用大葫芦加牦牛皮,以浮渡方式渡江,从而到达彼岸,完成和亲任务的。
据说文成公主庙里那大日如来大佛胸前有泉水渗出,每日仅能积蓄一小壶,可治头晕和眼疾。我请喇嘛给我一点,我用左手掌心接住,喝了一口,然后撮一点在眼睛里。期望能缓解我的高反和帮助医治我的眼睛模糊。
在“三江源自然保护区”纪念碑不远处,还有一座“首漂长江勇士尧茂书”纪念碑。我没有提议去看。1985年7月24日,从长江源头飘流到此的尧茂书,再从直门达渡口出发,独自驾艇,从通天河漂向金沙江大峡谷,不幸在金沙江峡谷的通伽峡段触礁遇难。他是80年代最为励志的人物。在我们那一代人眼里,他代表着激情与血性。在他身上,既体现了人类勇于探索的精神,也警示了人类的精神和身体,有着自己的局限和极限。人可以在有形的江河源头里寻找启示,但要找寻自己的精神源头,还得从人自身上找。
我更欣赏文成公主的渡江方式。她不是漂流,她是渡,而且是度已、度人,这让她打通了通往天界的道路。世代藏人感念文成公主,并不仅仅因为她是大唐的公主、藏王的妻子,而是她实实在在为藏人带来的利益。所以,她从凡人转为了仙人,成为了藏人心中的菩萨。
顺通天河溯源而上,去探寻长江的源头。这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三、
结古镇是“唐蕃古道”上的一座重镇,现在是玉树州和玉树市政府驻地。
在藏语里,“结古”就是货物集散地的意思。玉树作为青、川、藏三地的交汇地,又是过通天河的渡口所在,自然大部分商人行旅会在此集结。长江上的干流和支流交汇处,大都会自然形成城镇,这里也不例外。
经过2010年大地震后的重建,玉树现在是一个崭新的城市。登上城中的当代山,俯瞰玉树,我觉得这玉树象是从天外飘来的一片彩叶,特别安静、安详地卧在群山间。巴曲顺着当代山山脚流过,在市中心格萨尔王广场附近注入扎曲,然后向北穿过峡谷进入巴塘盆地,再注入通天河。“曲”在藏语中是河的意思,这巴曲和扎曲的水质清冽,通通透透地贯穿全城,完全不同通天河的水那么浑浊。城市的绝大部分建筑都是新建的,且设计时便已照顾到景观要求,加上多数建筑具有的藏式风格彩绘装饰,所以无论从整体形象还是个体建筑,都给人以特别适宜、特别舒服的感觉。充满人间烟火和人间温暖。
然而,最先触目、也最为触动我的,还是环绕玉树的群山。大自然的雄伟和壮丽,在这些高大而连绵的山脉上,显露无遗。这里都是高原上的山,自带威势。它们身上只有一层象地毡样的薄薄草皮,全身的骨骼,包括一筋一脉,全体裸露坦呈在透彻清明的高原阳光和白云下。装饰则是镌刻在山坡上“ong ma ni bei mei hong”六字真言,和无数玛尼堆上色彩鲜明的五色风马旗和经幡。它们在此似乎已有千万亿年了,亘古未变,每日都沐浴在高原的阳光、高原的白云、高原的风中。
这种风景简直叫绝望!在一个如此巨大的地理空间里,人显得是多么的渺小,如果爬到它们身上,真的是连蝼蚁也不是。这个时候,只能把你全部的胸臆都拿出来,以敬畏和谦卑的心态,来品读大自然的壮阔气质和万变情绪。我想我有点明白,很多从内地来青藏高原的旅游者,为什么会不知觉地获得那种类似宗教般的情感。我也想起了自己要去长江源头溯源的念头,不禁暗自惭愧。我不是科学家,并没有工作和科研上的必要。对普通人来说,所谓探险、征服,只能是给大自然添乱和不自量力的呓语。
我有点醒悟,唐僧等在此晒经,可能并不只是那些纸质经书,还有可能在点化我们,他们所经历的千山万水,那是一部天地自然大书,那是天天晒在我们面前的大经书,我们不能浑然不觉,浑然不知。比如我们来自长江下游,却自称是内地人。其实从这里看,我们才是外地人,甚至我们脚下的土地,也是青藏高原通过长江送来的。
我不再要往上走了。再往上走,我相信还会有绝世的风景,再往上走,也一定还有,再往上走,也还有、会一直有!永无止境!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周敦颐.爱莲说)。这长江源头如同莲花,它给我们展示的不是诱惑,而是神秘。如果我们能如同捧读经典那样,抱着感恩、崇敬、崇拜的心,来遥望长江源头,遥望青藏高原,就行了,就好了。let her a alone!
玉树的万家灯火亮了。那里有看得见、闻得到的人间烟火,那里才是我们的红尘世界。到此就好,最好!
(万以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