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时候,江淮大地到处在喷吐青翠。油菜结荚了,麦子抽穗了,还有星点的蓝色蚕豆花在开放。高大的樟树也开花了,微白的米粒大小的花蕊,一簇簇拥满枝头。
在一片青绿和清淡的花香中,他玉树临风,静静地立在那儿,含着笑意,似乎还有些腼腆,正身、正面、正视着我们。他在长江边的凌家滩这儿,已经5500年了。他没有姓名,也不知其是酋长、是主祭、是司仪,还是乐俑,因其通体美玉、文质彬彬,我暂称他“玉人”。
“玉人”头戴圆冠,束腰。头冠饰方格纹,冠上有一尖顶,顶上饰一小圆尖纽饰。腰带束在细细的腰上,有细条纹。干净利落。
他头大,脸宽,身长,半蹲的姿态显得腿短,脚趾张开。这让我视觉倒错,总觉得自己站位不对。可以仰望他,也可以俯视他,就是难以平视他。他两臂弯曲,小臂上各戴8个玉镯。双手抚胸,做虔诚、虔敬的姿式。
最吸引注意的,当然是他的脸。方脸,修长眉,细长眼,双眼皮,直鼻梁,大嘴紧闭。上唇留八字须,已翘到颧骨那儿了。大耳上镂着两孔,不过佩环不在了。
这是一张生动、令人着迷、具有无限的解读可能的脸。他没有戴面具,坦露着不拘变化的表情,任你解释它所具有的社会文化属性符码。他表情是威严的庄重的,但弯弯的眉毛、细细的眼睛,加上抿着的大嘴,整体却给人以通透的、理解人意的笑意。若有若无的笑意,使他具有了列维纳斯所言的“他人的面容”。他的眼睛实际上只是一条线,没有眼珠,没有瞳仁。并不像古希腊雕塑那样,在眼睛部位留下一个空洞,有眼无珠,有眼无瞳。他只是瞇着眼,不是没有眼珠、没有瞳仁,仿佛只是把窗户关上了,但阳光仍在那里,仍在那里照耀。无论你们看与不看,知与不知,他都在那里。那是一种生命的灵、性和气。这里,我又一次深刻体会到中国古人、中国文字的博大精深:面目。脸的外边是皮,里边是目。拒绝皮对目的隔离,拒绝死对生的凝望,拒绝过去与今世的时间鸿沟。拒绝表面与肤浅,这是他的真面目。他以真面目示人,因此而显得亲切。就象我们现在常说的“场景”,他一直在场,也在期盼我们进场,他要带领我们,或与我们一道,去共同穿越时光。
“玉人”蹲踞着的姿态,也使他像在祈请,他已准备好去远行。他似乎要告诉我们,他会跨过长江,向南到磨盘山去、到良渚去,他会溯长江而上,向西到薛家岗去、到屈家岭、石家河去,甚至到宝墩去,也许会北上,去辽河红山与情人幽会。他将带着居住和祭祀的信息,带着制玉、制陶、制鱼猎工具的技术,带着江淮地方的土色水味,带着文化的火种,勇敢开辟一个又一个全新的生存空间。他走的路,远比我们想像的更远、更艰难、更辉煌。
不过,无论他走多远,他都会回到这里。或许,他一直就在这里,从没有离开。
“玉人”在这里,使我意识到江淮大地上的“有巢氏”传说不会是无中生有。我们今天找不到有巢氏的遗址遗迹,可能是时间久远,更可能是我们的认知水平、科技能力有限。
当今考古界有三大泰斗。李伯谦指出:“将三皇五帝加以神化,固然不可取,但对文献中的这些记载彻底否定,也不是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大体来说,传统史学的三皇时代大致对应于考古学上旧石器时代至新石器早中期,五帝时代大致对应于考古学上新石器时代晚期和末期”。李学勤说:“炎黄二帝以及其后裔的种种传说都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中华文明的形成与炎黄二帝的传说应当有密切的关系”。苏秉琦提出古国、方国(邦国)和帝国三阶段说。
古国和方国可以分别对应三皇和五帝。古国“五氏”以有巢氏为首,王国“五帝”以黄帝为尊。这“玉人”与有巢氏同处江淮肥沃之地,共饮长江不绝之水,为其子嗣后裔当然有可能。莫说远古事无凭,渺茫难征信。
“玉人”似乎在印证:我到这世上来,就是“使那些看不见的能够看见”。
(万以学)